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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年《广播电视新闻》课程作业，获得“认识脚下的土地年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奖。
作者
聂耀华杨安琪黄雪
指导老师
张慧瑜
“这条路走了我大半辈子了，攒了不少病，高血压、冠心病、痛风、关节也不行，吃不敢吃，喝不敢喝，也是粗食淡饭，但是我眼睛还行，还能看得清楚，就先干着呗。
一、
“想当医生”
老程生于年。少年时期，有一次奶奶生病，他跟着父亲去村里的卫生室请医生，请了好几次都没有请到。那时候一个村只有一个卫生室，而且医生很少，忙不过来，很难请到家里来治病，这给小小的少年带来了极大的触动，在心中种下了一颗想要做医生的种子。
上学期间，老程都在很认真努力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得很不错，想着成绩好了就能够走出去实现自己当医生的梦想。当时的高中入学资格是推荐制的，一个村里只有四五个名额，老程幸运地拥有了上高中的资格。高中时代的老程也很努力，依然坚持着自己做医生的梦想。
在那个时代的教育下，很多人都有着为人民为国家做出贡献的理想，老程也不例外，上了两年半的高中以后，年老程高中毕业，那个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当时上大学也是推荐制的，每个村只有一两个名额，因为各方面的情况，老程达不到被推荐的要求，无奈之下只能暂且搁置自己做医生的梦想，回村干活。
年的春天，老程21岁，一个偶然的机会，老程的人生出现了转机。老程所在的村子有三千人，医生太少，卫生室说要加人。老程就找了村委希望自己可以去，之后村委推荐了老程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去了卫生室。
去到卫生室后，老程被几种情绪包裹着，“一是高兴，二是激动，三是开始犯愁。那个时候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一无所有了，还咋当医生，也没有专业的培训。但是去了以后犯愁也白搭，因为你去了就是愿意干的。”刚到卫生室老程就先跟着做一些打扫卫生、整理药品和处方的工作，在整理处方的过程中也多多少少学习了一些知识。就在同一年，镇上疗养院巡回医疗，到村卫生室巡回一年，他们的目的就是帮助赤脚医生，教授临床、药理以及一些基本技术操作。老程有空的时候就去上课，一周上三天，学习了一年以后，老程就算是入门了。
赤脚医生章炳文准备出诊的用药。（图源：人民网）
之后，老程就跟着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开始开药、打针。由于经济社会发展的限制，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很艰苦，当时农村赤脚医生只能是“一根银针一把草棒治大病”，上山采药、抓药制药这些工作都得亲历亲为，那时候的卫生室还配有制剂室，当时老程的时间很多都耗在了里边。直到今天，老程依然对当时在制剂室所做的工作印象深刻。“我干工作特别麻利，用蒸馏水刷瓶子，把药在罐子里面泡开以后，再用高压锅用蒸馏水把药蒸馏出来，一斤药做多少针，做完了以后装瓶，就用这些药打针。”靠着这套技术，老程还发明了治关节炎的“秘方”：“治关节炎我们都是用狗骨针，就是买了狗来以后，把狗肉吃了，熬骨头，熬了以后蒸馏，提出针来，再加上麻醉的药，制出药来，叫狗骨针，用来治关节炎。”
原郸城县宁平公社刘竹园大队合作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在种植中草药。（图片来源：河南图片网）
当时实行劳力工分制，村民生活条件很艰苦，卫生室赚不到多少钱，遇到再大的困难只能商量着解决，再苦再难也没有放弃治病救人的这份工作，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村民来卫生室，赤脚医生们都得起来看病。虽然在村卫生室工作的日子里条件艰苦，维持生计都很困难，但无论是村卫生室里的老同志还是像老程一样的学徒都很团结，有困难一起抗。学徒们和师傅各司其职，老程等人负责看一些简单的病症，当有一些重大疾病或者疑难杂症的时候，老程就在一边看着老同志们治疗，认真学习，不断积累自己的经验。忆起当初，老程说：“那时候的生活很充实，干的也挺好，累是累点，活干完后晚上有时间还能看会儿书。”
利用午休时间，浙江桐庐县分水镇外范村赤脚医生章炳文背起药箱，前往村里看望老病人。(图源：人民网)
村卫生室的工作慢慢走上了正轨，老程也已经完全适应了在卫生室的工作，就在这时国家开始了改革开放的大潮，改革开放下大分家、改国企。年，卫生室被分开，老城等七八个赤脚医生不得不分家，每个人分到手的只有一二十个半瓶的药、五六支玻璃针管、一块棉花、几个针头和一些碳、桌椅、炉子等日用品。分完家老程陷入了愁绪，分家得到的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什么用，根本无法支撑起一个诊所的治疗工作。再加上家庭经济困难，粮食紧缺，老程本打算放弃当医生、开诊所，但村民们生了病还是习惯性地来找老程，无法割舍的责任感让老程重新拿起了手中的药方，一个方子三分钱或者一毛五分钱，勉强治一些感冒，发高烧就打个针，一针八毛或者一块钱，就这样坚持了下来。然而凭着一腔热血并不能支撑起一个诊所，资金周转困难是最大的问题，老程找了自己在农村信用社工作的兄弟，跟人商量着贷了五百块钱，支撑起诊所的运营。靠着贷来的这五百块钱，进药、治病赚钱、再去进药，就这样循环着，日子也在一天天的走向正轨。
九十年代，全县赤脚医生考试，考取了行医执照以后，老程成为了一个正式的乡村医生。
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王桂珍。（图片来源：央视国际）
二、
“顾不上”
四十年的从业生涯里，老程遇到了诸多或大或小的困难。
因为看病细心，老程的诊所开了没多久，就在附近的村庄小有名气，外村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些村民的病老程这治不了，于是建议其去外地看病。但病人往往因为家中贫困或儿女不在身边而不愿意出去治，这种事情让老程很难办。“给他用点好药吧，但是要他花很多钱，他儿女又不在身边，要想怎么样才能给他恰当用药，还要效果好一点。”病人特别着急，老程也特别着急。“病号的目的都是少花钱，治好病，还得快点好。要真能这样的话他高兴我也高兴，我也想快点治好，一个是一个。”但为了对病人负责任，也不能糊弄、将就地在老程这治。这是老程比较难的时候，只能慢慢地给病人解释、做动员，让他们尽早出去治。
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但给人看病的还是只有老程，因此“占得一点空都没有”。早饭没空吃是常事，午饭和晚饭正在吃的时候得先去给人看病也是常事。“我性子急，吃个饭一旦来人，我不是烫着就是噎着，干脆就不吃了。”
吃饭顾不上，自己家的农活更是顾不上。然而一旦有病人找上门或者叫自己去，老程也顾不上多想，只是“先给人看病再说”。
村民生病不看日子，老程作为医生也就没有假期。临近春节那阵，家家户户都很忙，老程家里也是如此，但老程还是得到外村去给人看病。有人来叫，老程便装好药，两个手脖子挎着两个兜，再背着一个兜，去别的村一趟打个七八针。
赤脚医生章炳文询问村民季日发的病情。(图源：人民网)
寒风嗖嗖地刮着，吹得老程手脖子关节疼。
每年腊月底，村里家家户户都兴大扫除。有一年，老程想着早点去外村打针，趁着晌午没有病号回来扫屋。没成想刚出村，骑着摩托车的老程就在公路上与人相撞了，被撞得脚趾发麻，摩托车的大梁也被撞弯。爬起来以后，他顾不上查看伤势，而是先去邻村看了病号，直到要返回才感到脚疼得厉害，不敢再走。医院的急救电话，急救车来拉着他去拍了个片，发现是大脚趾轻度骨折，有裂纹。消息传到家中，14岁的儿子顾不上老程那辆摩托车的大梁已经被撞弯，骑上就走，紧赶着去看老程，在上坡时摔在了路边，把锁骨给摔断了。
于医院，老程却坚持自己得先回家。医院打电话让他回去加钢钉，老程回绝，说自己家中还有很多事需要忙。实际上，老程担心的是有人找他看病找不到。
果然，医院陪着儿子动手术的那天晚上，邻村的一个村民还不知道老程的脚伤，给老程打电话说感冒发高烧，让老程去给他打针。在家躺在沙发上疼得发颤的老程强忍疼痛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又去了。第二天，老程的大哥把摩托车大梁直回来，老程就用脚后跟和另一条腿走路、骑车，继续给人看病。一百多天以后，脚伤才痊愈。“脚就一点儿也没治，不得劲，还疼。最后是自行愈合了，那时候还是年轻。”
“别人也不容易，哪怕是干建筑的零工耽误一天也不容易。”父亲病重的时候，老程家中兄弟几个轮流值班守着他。老程陪着父亲的时候，家中打来电话，说村里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也很急。“没办法，那时候不愿意回来也得回来，只不过是回来快点处理，该打针的打针，该开药的开药，跑来跑去。当时想着回去给人医院。但是最后我父亲咽气的那一刻我没见到。”
给人看病而顾不上给自己看病，老程不觉得有什么。但在守候重病父亲期间不得不先赶回去给村民治病，却没能守到父亲咽气那一刻，让老程觉得自己对不起老人。“在他快咽气的时候，需要儿女时刻陪伴在身边的时候，我又是个医生，不能时刻陪着他。我母亲那时候我还见到了。我在邻村出诊，赶回来了，但父亲没见到。对得起病号，对得起老百姓，但是对不起老人。”老程说这是自己最困难，最“对不起”的时候，“那时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是最难的时候，其他的那些难题，相比都是很小的事。”
老程的脾气不好，但对待病人总是很温和。有了问题随叫随到，看病细致耐心，考虑到村民的经济情况，老程的要价也很低，他治病的利润只有13%~15%，一毛一进来的药只卖一毛三，这些微薄的收益根本挣不到什么钱。老程说，“行医这个行业，是一个很好的行业，缺了不行，但是非常艰苦，非常劳累的行业。谈不上收入多少，主要是以急病为所急，以病号至上。”
老程顾不上很多东西，因为以急病为所急，以病号至上。
于是，老程一边种着地，一边从着医，日子也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下去。
三、
“继续跑下去”
行医四十载，经历过无数困难，当被问及为什么一直坚持到现在的时候，老程给的最多的答案是：“毕竟我自己愿意干啊。”就凭着自己的这一腔热爱，他一直坚持到了花甲之年。
章炳文开具处方。（图源：人民网）
在刚成为赤脚医生的时候，老程也想过出去求学或者工作，做一个正儿八百的医生。但是因为没有被推荐上大学，加之结婚生子以后就算是在家乡生根了，也就断了出去发展的念头。在这几十年的从医生涯中，他做出了很多牺牲，但也得到了很多，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跟村民对他的信任和感情。不管是自己村子的百姓，还是附近村子的百姓，都愿意来找他看病，别家也能看的病都愿意来找他看。还有些百姓找别人看的同时，也会去寻求他的建议，这种情况下老程都会劝他们回到给他们看病的医生那里接着好好治疗。“我跟伙计们关系还是挺好的，也不使他们坏话，大家都不容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思维能力，咱不能否定别人的思维方案。”
对病人，急他们所急；对同行，以诚相待，这样的处事方式让老程获得了百姓的信任和同行的尊重，而这也是他一直坚持到现在最大的动力。“你干这一行就得爱这一行，尤其是你干得也可以了，百姓也开始信任你了，你就不能打退堂鼓，你走了人家找谁啊？”这份信任和责任心让他坚持到现在，仍然在这条路上一直前行。
赤脚医生章炳文背断过十多根医药箱带，穿坏了几十双解放鞋。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当地村民有需求，他一定第一时间抵达。（图源：人民网）
老程今年64岁，早在4年以前，县财政局和卫生局就已经给他办了退休手续，给他一定的生活补助，意味着他可以从医生的岗位上退下来享受生活了。但是县里也有政策说，要是还愿意继续干下去的，就通过聘用的方式再继续干。在老程的心里，医生不是一个说停就能停的工作。“这不是一个干够了干烦了就能停的职业，有的医生八九十了有人去找他看病也得看，找我看病的人还是很多，有些是专门来找我，不能不给看啊。”所以在办理了退休手续以后，老程还是选择了接着干下去。县里医院对老程也特别信任，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都会去看望他，嘱咐他一些用药的注意事项。
因为老程干的时间越来越长，经验越来越多，有些疑难病号也开始来找他，这样的病号老程只能诊病，但是没有足够的条件治病，医院的领导也会很干脆医院去治，并且对他有足够的信任。医院领导对自己的信任的时候，总是很骄傲，他知道是自己半辈子的努力和坚持才换来了这样的信任，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辜负这种信任，所以一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治病救人。
老程这一代的赤脚医生产生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这几十年的时间里，都是他们在支持着中国的乡村医疗。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下，医疗发展水平越来越高，医疗专业出身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但是农村的医疗状况仍然不容乐观。医院这样的基础设施一般建立在镇一级以上的行政单位，而农村的百姓往往缺乏对医疗卫生的基本重视，没有“医院”的基本意识，往往是得医院，因此扎根基层、扎根乡村的医疗从业者对乡村来说依然很重要。但是医疗专业毕业的年轻人往往不愿意扎根基层，老程这一辈的赤脚医生年纪又越来越大，就出现了农村医疗的断层现象。
对此，老程也特别着急：“我恨不得年轻人赶紧顶上去，老百姓都找他们，没太有找我的，我年纪越来越大，就接着这个岔口不干了，但是现在还办不到。一是年轻人干得少，而且现在年轻人撑不起事来。年轻人理论方面挺好的，但是在诊断和治疗方面没那么大胆量，经验也不行。行医这方面就是这样，越老找的人越多。”所以老程还是一直坚持在行医的第一线，用他的话说就是“瞪着眼攥着拳跑下去，毕竟是为人民服务嘛。”
每次经过老程家的时候，他们家门口总会停着很多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在等待着他们揣着药或者手上贴着医用胶布的主人。到了晚上，整个村子万籁俱寂，劳碌了一天的百姓很早就进入了梦乡，老程家的灯火总是亮到最晚的那一盏，就这样亮过了将近四十载的风霜雨露，而且，还会继续亮下去。
章炳文背起药箱又匆匆上路了(图源：人民网)
原标题：《认识脚下的土地丨乡土仁心——一个退休未休的赤脚医生》